婆婆

這是，我們家婆婆，
（都要念二聲，第二個音還要帶點撒嬌拉長音，和婆媳的那種婆不一樣）
民國9 年出生，
每天都說著自己早該死了，
但在被問到幾歲時，
又會很驕傲地灌個2.3歲，
說自己活到96歲了，
再過4年就要破百了。

婆婆是童養媳，
還是個小小孩兒時，
就“嫁”入夫家，
整個人生，
徹徹底底是個大時代的故事，
顛沛流離是主線，
什麼奇妙的事沒碰過，
10歲不到瘦瘦小小的身軀，灌溉個田可以把自己沈進大大的溝渠裡幾近淹死;
種個田可以被巨大器具砸到頭破血流，躺在板子上等死;
逃難時，搭著沒動力的船漂在黑水溝上，看著屍體一具具往海上拋，剛懷孕暈船暈到沒進食只管不停地吐的她，不知道哪時候被拋下去的是自己;
來了台灣，什麼都沒有，為了不浪費任何一些汽油，拿了水管直接當吸管，就為了把油箱裡一點點的汽油給吸出來，吸得太用力，直接喝進嘴裡，食道灼傷，掛了個急診，休息一會兒，受著傷就又繼續回家種菜、養雞、帶孩子.....
肯定是我這輩子認識命最硬的人無誤....

沒讀過書，可以是非常有禮貌的謙讓人，
也會在自己人被欺負時，手持棍棒，連對方祖宗八代一起罵進去，不怕幹架，更沒在怕受傷地以搏命之姿，捍衛自家人.....

她出生的那個年代，
孩子成打成打地生，也成打成打地死，
自己的爹娘把她送人，
在"別人"家，命，是自己掙來的，
沒爹沒娘的孩子，
早在7.8歲就被身邊不知道什麼一點血緣關係都沒的嬸婆、姨婆虐待，
餓了不給吃、病了不給治，
咒說是個會早死的賠錢貨，
結果好了，
這些人都不知道比婆婆早死幾十年，
而全身傷痕累累、不知在鬼門關前走過幾回的婆婆，
已經在倒數破百的這個年歲了....

婆婆一向都做事認真，
年紀大了之後，
連跌倒也絕對是全力已赴....
昨天上個廁所，
把自己摔個全身大片大片的黑青不說，
臉上也縫了6針......

心疼地趕回花蓮，
精神還不錯，
說天氣好，推她去外面晃晃，
二話不說就答應了....
像孩子一樣好取悅，
帶她去慈濟看魚，看荷花，
就會開心地笑，
然後，說我推了她半個多小時會累，
該換她走走路、運動運動，
一直堅持說要我坐在輪椅上，換她推我，
這樣才公平....
拗不過她，
也知道確實有重量的輪椅比較穩、比較好推，
於是，
我就超有guts地坐上了輪椅，
任她在平坦的空地，推著我運動...

平常我們總擔心她不協調、跌倒、受傷，什麼家事都不讓她做，
對覺得自己只過著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生活，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她來說，
這短短的200公尺路程對她來說，是個好玩的挑戰遊戲，
整路有種飛上天的快樂，直直笑不停，
害我也忍不住跟著笑，
因為真的好害羞唷～
路人怎麼看都覺得我在虐待受傷的老人家啊....
但，她實在是玩得太開心了，
我只好完全無視路人的目光，
邊注意她的步伐，邊自拍，邊享受一種彷彿重回小時候她推著我坐在嬰兒車上去買菜、散步的時光....

是啊，很害羞又如何，
反正，
我們祖孫兩人超開心的！



傍晚，回去顧著婆婆洗澡，
洗完換舅媽幫她搽藥，我去廚房弄菜....
換完藥，舅媽走進廚房說，
剛剛我離開了房間後，
婆婆才偷偷地問她: 『這個小女孩兒是誰啊？怎麼對我這麼好，陪了我一下午，還幫我洗澡...』

我們兩相視愣了一下，
原來，
她並沒有完全認出我，...
或者，
有認得一下子，
但一會兒又忘了.....

沒有戲劇性地難過，或擔心....
老咩，
不就是這麼一回事....

至少，在一起散步的相處裡，
我們都很開心，
那，
就夠了。